就像村上春樹近四分之一世紀前所寫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Q84》也是以單雙章節分別展開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單數章節這條線是敘述女主角青豆——表面上是健身房教練，私底下卻是個伸張正義的殺手——接受委託刺殺某神祕宗教組織領袖的故事。偶數章節這條線則是敘述男主角天吾在補習班教課之餘從事寫作，因為應出版社編輯的要求幫一位少女修改小說，而開始追溯少女深繪理神祕的身世背景。
當然，到最後兩個平行的故事還是會結合在一起。同樣地，閱畢結局我們還是不會像讀偵探小說般恍然大悟；相反地，腦海可能出現更多問號。但我們倒也不會破口大罵「搞什麼鬼！」，因為其中晦澀不明的某種東西似乎還真的在我們內心激起一些漣漪。面對這難以直接理解的作品，也許只能試著將閱讀過程中浮現的想法記錄下來吧。
面向一：女性主義
青豆並非為了財富或復仇才當殺手，她制裁的都是人面獸心的傢伙。除了伸張正義外，更是為了解救被他們凌虐的婦女；因此雖然違反法律，她還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相較之下，天吾一開始卻是擔心東窗事發的後果，最後在編輯的堅持下才勉強接下影子作家的任務。在私生活方面，青豆主動出擊尋找上床的對象，而天吾與有夫之婦的幽會卻總是由對方掌控發球權。相較於青豆這個強悍果決的女性，男主角天吾簡直是優柔寡斷。
即便是少女深繪理都比天吾來得堅定自信。在首次前往拜訪戎野老師的途中，突然感到緊張虛弱的天吾，竟然要握住深繪理伸過來的手才感到安心；這似乎象徵著男性須從女性獲得穩定的力量。而之後整個事件的發展也是由深繪理主動引領他一步一步地深入，天吾只是扮演被動參與的角色。
總之，從深繪理、青豆、到委派青豆任務的老婦，由少到老不同年齡層的女性都展現了女性的堅毅。這種堅強的女性vs.軟弱的男性的對比難道是一種女性主義的書寫嗎？可是村上從來不曾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啊。
另一方面，後續故事的發展帶出深繪理的出身之處——一個隱匿在山中的公社，它不但是將兩個平行故事連接起來的關鍵，而且顯然是本書的核心所在。所以也許我該將目光轉向它吧。
面向二：集體主義的扭曲
六O年代一群對日本向美帝與資本主義靠攏而忿恨不滿、信奉共產主義的大學師生離開校園，到山中成立了公社，過著自給自足的集體生活。然而這種烏托邦顯然不被村上認同，原因就在於書中戎野老師所說的：
『高島的做法，以我看來，等於在製造什麼都不會想的機器人。從人的頭腦，取出自己思考的配線。就像喬治‧歐威爾寫在小說上的世界一樣。』
這裡所講喬治‧歐威爾的小說當然是《一九八四》了。事實上《1Q84》這個書名原本就會令人聯想到《一九八四》這本世界名著。對此村上不但毫不避諱，還在書中屢屢提起。那麼村上就是與歐威爾一樣為了批判集體主義對人性的扭曲嗎？似乎不是這麼簡單。
雖然他再次藉由戎野老師口中提出批評：
『‧‧‧‧對很多小孩來說高島的生活卻變成近乎人間地獄了。因為自己頭腦裡想要思考事情的自然慾望，會被上面來的力量強迫壓制掉。說起來，那就像頭腦的纏足一樣。』
但是高島這個公社並非村上的主要目標，因為對它的描述到此為止。反而是深繪理的父親也是無法認同個人自由被抹滅，於是帶領一群人離開並另外成立名為「先驅」的公社。而它才是上面提到作為本書核心的那個公社。
「先驅」採取管制較為寬鬆的農耕生活，不限制個人自由也沒有統一思想的洗腦，只是吸納志同道合之輩。然而路線的矛盾終究造成公社分裂為二；一派主張武裝革命的武鬥派分離出去成立「黎明」公社。這可以說是意料中的結果，但更令人意外與不解的是，原來的公社「先驅」竟然變成一個神祕的宗教團體。
反社會體制、紀律嚴明的神祕宗教團體？這不免令人想到十幾年前在東京地鐵施放毒氣殺死無辜民眾的奧姆真理教；村上還為此事件難得的以報導文學的形式先後寫了兩本《地下鐵事件》。難道村上至今仍然對此難以釋懷，而試圖以小說的形式進一步探討：原本應該勸人為善的宗教團體為何能令信眾擁抱罪惡？
只是書中這個宗教團體的邪惡形象似乎太明顯了。在天吾那條線，深繪理是從那裏逃離出來的；而且他們還不斷對天吾施壓。而在青豆這條線，它的教主持續強暴未成年少女，當然成為青豆暗殺的首要目標。於是這本書似乎要變成善惡對抗的懸疑小說，而且頗有好萊塢式的典型情節（想想看，一邊是作家與少女對抗勢力龐大的神祕組織，另一邊是正義殺手要刺殺保護嚴密的黑暗首領）。
等等！這可不是我們熟悉的村上春樹！村上的懸疑向來不是充滿張力的好萊塢式懸疑；更重要的是，村上從來不曾將善惡作如此黑白分明的劃分。
果然，要讀到後面才發現，村上慣用的超現實意象再次主導了故事，而且，關於集體主義——不管是高壓統治的共產制度或是迷惑人心的神祕宗教，村上春樹其實有著不同層面的思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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